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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北京 2024-11-18 15:5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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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好消息是,那个雕刻大师找到了,他叫吉川鹤彦。坏消息是,他,是个很怪很怪的人。因为,他很少说话。
话少的人其实很常见,可能仅仅是内向和寡语。而吉川是几乎不说话,而且不和你对视,他完全沉浸在对钟表的制作上。当金太郎找到小而杂乱的“吉川时计店”时,他立刻就决定,无需再探寻其他雕刻工匠了,因为虽然一开始吉川对金太郎的打招呼和请求合作的所有对话都充耳不闻,但他在工作台前埋头苦干的专注,以及对散落的所有工具保养的一尘不染的态度,深深打动了金太郎。
通过和吉川妻子的对话,金太郎惊讶的得知,吉川这种少言寡语到极致的性格,让他没法进入任何一家企业,于是只能在家工作和自学,却仅通过自学就达到了目前的工艺水平。直到金太郎说,想邀请吉川帮他为500枚素面怀表都制作上“鱼子纹錾刻”时,他也只是侧低着头,毫无波澜。金太郎继续问道:请问你一天能做出几只?
此时吉川才第一次开口说话,但依然是侧低着头:
“三只。”
“那也无妨,看到您的作品,我也不想再找其他人做了。”
“每天做三只,得用166天。”
“可以。”
“不,等等。应该是166天又7小时。”
“可以。”
奇怪的合作契约,就这样简单的在一间偏僻的陋室内达成了。不过与此同时,自认为被金太郎看扁的善路,则正坐在明亮宽敞的瑞士钟表商会内,他要用一切手段证明金太郎的错误,他要让金太郎一败涂地。
善路微微前倾着身子,眼神恭敬的向瑞士商会代表兼钟表商阿兹纳弗告密:“阿兹纳弗先生,服部金太郎已经找到了能为他做雕花的工匠。”“这与我有何关系?”“一旦这种雕花手表上市,将会让廉价钟表在市面上大肆流通,你们瑞士钟表想必也会受到剧烈冲击吧?”沉默片刻,瑞士人说:“……有道理,如果让客人误会,那会非常不愉快。”
善路与瑞士人找到了对付金太郎的精神共通点,于是他们行动了。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挖角”,善路带着阿兹纳弗也来到吉川钟表店,他显然准备充分,直接扔给吉川一张写着金额的字条,告诉他,如果他拒绝金太郎而帮瑞士钟表商会做雕刻,报酬会是金太郎的两倍。
善路,这个曾经因误解而大骂金太郎“变得只认钱”的钟表匠人,反倒真的变成了唯金钱做诱饵的小人。
可惜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怪人”吉川鹤彦,他依旧侧低着头,把写着数额的字条拿到手里,自顾自的叠起来,一折,两折,三折,也不知他在折着什么。但依旧一言不发。
“想要靠钟表赚钱,就应该找我们合作呀!”、“未来还会有更多发展机会的!”
……
……
善路每一句焦急的沟通,都似泥牛入海。数分钟过去,瑞士人坐不住了,“能用这种态度对待来客的人,怎么可能是优秀的制表师?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认为受到无声侮辱的阿兹纳弗坐不住了,气愤地转身就走。而此时,吉川才缓缓的伸出手,把刚刚用字条折好的一枚千纸鹤,轻轻放到桌上,这场“单边会谈”也到此终止。
一个月后。
吉川带着部分雕刻好花纹的怀表,送交给服部金太郎,这些表正解了燃眉之急。因为每一枚作品都足够精美,也必将吸引客人的眼光。金太郎收下货,对身旁的销售负责人说:这些表很好,我们也要分给日本的其他钟表店一起出售,大家共赢。
“什么?他们明明把你骂的很难听。”“合约本来就该遵守,但抢走别人的生意,却并非我的本意。同样身为日本的钟表商,我们都是朋友。”听到这句话的吉川,似有所触动,他第一次主动问道:“金太郎先生,对你来说,钟表的意义是什么?”
服部金太郎和吉川鹤彦接下来的对话,或许就是创办日后“精工”钟表品牌的最重要诱因。只见金太郎回答道:“我第一次看到怀表时,看见了光。我觉得钟表就是人类所能制造的最完美宝石,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试着自己做出来。鹤彦先生,你愿意和我一起追梦吗?”
对面依旧没有回答,但两只来自不同方向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直到多年后,已经白发苍苍的善路,在看到金太郎与吉川的合影时,依然喃喃自语道:社长怎么会愿意和那种怪人一起追梦?
翻阅钟表历史,很多品牌在创立发展过程中,都离不开两个关键岗位,技术驱动的专业工匠,和销售营销的天才,精工的壮大过程也是如此。拥有深厚技术功底的服部金太郎,在担任社长后早已转型为经营大咖,而他的左膀右臂,正是自己亲自挖掘出来的怪人:吉川鹤彦。
1892年5月,金太郎买下了一家休业的工厂,创立精工舍(为“精准之家”的涵义),并以吉川鹤彦担任技师长(钟表研发总负责人),从模仿研发较简单的挂钟做起,在同年7月就成功推出一款美国式的挂钟并展开销售。
同时,他为提升生产效率将工厂迁移到东京柳岛地区,并安装蒸汽机来扩大生产量(精工舍生产的时钟也一度外销到中国)。1895年,精工舍成功推出日本制造的Time keeper怀表,业绩开始急速成长,精工舍的手表从此奠定了巩固的市场地位。
1895年,日本明治28年。此时服部金太郎已经完成了自己少年时的心愿:在东京服部时计店楼顶,树立起了一座人人都能看到的钟塔。但就算已经取得了如此成就,金太郎所领导的团队内依然充满不确定性,而最大的问题还是怪人吉川,他太不合群了。
比如就在Time keeper怀表取得成功后,踌躇满志的金太郎准备开始制作“日本人自己的腕表”,并宣布继续由吉川牵头时,就有多位中高层明确表示,非常不喜欢和吉川共事,甚至忍无可忍。至于具体原因,我们或许可以从金太郎的某次家宴对话中得到答案:
席间,金太郎正在和妻子闲聊,说虽然大家有不少反对意见,但拥有最强制表实力的吉川鹤彦,依然是他心中无可指摘的技术带头人之选。妻子说,其实我也可以理解大家的非议,毕竟吉川先生的性格和作风,很难以负责人的身份整合各个部门。此时围坐在周围的孩子们争相发言:“他真的很奇怪啊”。
金太郎微笑的问道:“可是,他不也帮你们做了很多机械玩具吗?”
“但他总是会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对,而且从不正眼看人”、“就是就是!”……
金太郎看着妻子和孩子们,依旧微笑着:“我还是会让他当负责人”。
当金太郎在吉川的办公室内,正式向他宣布这一消息时,侧低着头的吉川,眼神一惊,并立刻头也不抬的跑进里屋隔间,然后反锁屋门,任凭自己的社长在门外露出满脸问号。或许金太郎有时都会怀疑吧,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吉川依旧还是让人难以琢磨。但他作为企业家的伟大之处也在于此,他相信吉川的技术,更相信他一定会协助自己完成制造日本钟表的梦想,精工舍的未来是光明的。
而在光明的反面,则是黑暗的蠢蠢欲动。跟被锁在门外无法沟通的金太郎不同,此时善路正坐在餐桌旁,和新朋友阿兹纳弗共同举起红酒杯。
“善路君,艾德格商会答应我们,将会永久停止供货小齿轮车床给服部金太郎。”“Thank you very much!”此时的善路已经能用熟练的英文和歪果仁沟通了,看来老徐英文不太灵光的原因,是活的太easy了,没有一生之敌呀!善路接着说,“没有车床,他们就做不出大量小齿轮,没有齿轮,谈何手表?”他微微上扬着嘴角,透过手中的玻璃杯,看着里面的红色血液,像是说给自己和那个男人一样,“这是给你的教训”。
教训不仅来自于外部,还同时在内部滋生。此时,无论自己的精工舍,还是上游合作公司,都买不到任何小型齿轮车床。而金太郎手下的员工们还隔三差五“组团”来老板办公室告状,甚至联名要求更换吉川,不希望再被他领导。
因为他话少不沟通也就算了,还总是没日没夜的加班、甚至没时间吃饭,像个机器人一样偷摸在小屋子里鼓捣东西,甚至螺丝刀和镊子这些小工具也只用跟随自己多年的老物件,如果不小心掉在地上找不到了,会立刻在大晚上把同事们招呼过来跪在地上一起找。用台湾话叫:超级龟毛。用我们北京话叫:太TM事儿逼!
以至于最后一次集体上访时,吉川领导下的所有员工站在金太郎面前,形如逼宫,他们带着写满罢工的大纸板:要么我们集体辞职,要么你换人。此等状况下,服部金太郎会怎么做?
兄弟们看看他老人家的教科书示范,并且是以服部金太郎特有的方式:
金太郎先是稳住群情激昂的员工,而后第二天,他拿着一枚吉川长期使用从不离手的螺丝刀,找到准备继续对抗的员工们,示意大家围坐在自己周围,召开了一次民主生活会。金太郎语重心长的说:
“我认为的公司,是大家互相妥协,朝着同方向前进。但看来我错了,我很惭愧,在座的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人生境遇也不同,是呀,本来就没有人是一模一样的。此刻,希望大家想象一下钟表的内部构造,各式各样的齿轮与弹簧,分毫不差的运作,彼此配合,指针才能动起来。精工舍的时钟指针,即便是短短一秒,都有劳全体员工推动。让大家和吉川进行沟通,或者预测他的行为,确实很难。”
他拿起那枚螺丝刀,大家的视线逐步聚焦到因长期使用而变得老旧的刀柄,以及那打磨亮丽的刀头上,此时金太郎继续说道,“我找吉川先生谈过了,鹤彦的想法,全都在这把螺丝刀上。他一路走来,心无旁骛的把握着它,他这个人的心,只专注于制作时钟上。所以我才想,把自己的人生赌在上面。如果你们愿意追随鹤彦先生,我,也会追随你们。”
而后他冲着员工们深鞠一躬,此时,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大家除了一句“总座高见”,再无其他可说。
第二天大家改变以往的态度,准备主动和吉川开展沟通,当他们走入吉川的试作间时;立刻发现他依旧在机器前制作着零件,而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英文钟表制造书籍和手绘图纸,图纸上正是精工舍久久求之而不得的小齿轮车床制造图!原来,吉川不思茶饭、不分昼夜赶工的,竟然不是某一枚怀表,而是大家认为完全无法买到的车床!
“您在制造车床?您不是不懂英文吗?”“就算看不懂,但要做精工舍的第一只表,就一定要有零件,就一定要有小齿轮车床。”吉川依旧在平静的打磨着某个关键零件,头也没抬的说:
“而我的工作,就是把它们研发出来。”
服了,全服了!原本那些还在内心稍有抵触,OS着“老大都发话了,先这样干着吧”的员工们,真的都被怪人吉川的执着所征服。这之后,他们甚至开始自发给吉川带饭团并强行让他吃下去(因为吉川一进试作间就是一整天,根本不吃不喝,荒野求生的德爷来了都得自称一句:您是真德爷,我是小吉川……)
话说吉川,这个为精工居功至伟的男人,也确实牛逼,适合精工舍的小齿轮车床真让他憋出来了。于是这之后,精工舍继Time keeper之后,又推出了高级怀表Excellent,并成为首支日本制造的怀表(又称恩赐钟表,即天皇指定赠与作为奖赏的钟表,差不多就是“国礼”的概念)。
而吉川研发的小齿轮自动车床在匹配进入工作流程后,让原本需要25个人力的时间成本,压缩到仅需1人。
释放了极大生产力的精工舍,也开始携其钟表产品进军世界。以闹钟为例,一度击败了德国制造,获得世界销量第一的功绩。
更具意义的是,几年后的某一日,吉川走进服部金太郎的办公室,第一次抬头正视着他,并郑重的将精工舍、也是全日本制造的第一枚腕表——Laurel(月桂树)——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很多表友喜欢把手表,比作后宫群妃。而此时的精工舍和服部金太郎,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1903年,43岁的服部金太郎,载誉满身,被日本新闻界尊称为:
“日本时计之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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